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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宗仁返国始末

2000-12-20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唐德刚 我有话说

在1949年的桂林,他没有服输,因为他是个政治欲极盛的“李代总统”;1965年他服输了,因为他是个炉火纯青的“老华侨”。

李宗仁夫妇于1965年6月,秘密离开纽约赴苏黎世;然后再由苏黎世专机返大陆,在当时是一件国际上的大新闻。这新闻原是我首先向哥伦比亚大学当局打电话,其后再由哥大校长寇克氏向新闻界宣布的。

他之所以决定离美返国的道理,据我个人的观察:第一,他原是一位不甘寂寞的人——国共两党中的领袖们有几位是甘寂寞的呢?在美国退休的寓公生活,对他是太孤寂了点。他有时搓点“小麻将”来打发日子。找不到“搭子”之时,有时就两对夫妇对搓也是好的。

李先生最大的嗜好还是聊天、谈国事。我和他工作的最初三年,有时就带了一批谈客去和他“谈国事”;李公真是一见如故,谈笑终宵。后来我不常去了,李先生遇有重要新闻,还是要打电话来和我“谈谈”;有时我不在家,李氏和昭文也要为“国事”谈了半天。他那一口“桂林官话”和我的“上海老婆”谈起来,据昭文告我也是“吃力得不得了”。

和这些年青的家庭主妇“谈国事”,李代总统也未免太委屈了。想起北京的“人民政协”之内,胜友如云,吹起牛来,多过瘾!只要北京不念旧恶,铺起红毯,以上宾相待,那自然一招手,他老人家就“落叶归根”了。

第二,他回国,也是受他的“华侨爱国心”所驱使。纽约地区16年的寓公生活,已把李氏蜕变成一位不折不扣的“老华侨”。有时我陪他老人家在“华埠”街上走走,喝喝咖啡。我就不觉得这位老华侨和街上其他的老华侨,有什么不同之处;而街上的华侨,多半也不知道这老头是老几;知道的,也不觉他和别人有何不同。

只要良心不为私利所蔽,华侨都是爱国的。他们所爱的是一个国富兵强、人民康乐的伟大的中国——是他们谈起来、想起来,感觉到骄傲的中国!

那“十年浩劫”之前的中国,在很多华侨心目中正是如此;她也使老华侨李宗仁感到骄傲。想想祖国在他自己统治下的糜烂和孱弱,再看看中共今日的声势,李宗仁“服输”了。在1949年的桂林,他没有服输,因为他是个政治欲极盛的“李代总统”;1965年他服输了,因为他是个炉火纯青的“老华侨”。

国民党骂他的返国为“变节”。他如不“变”,又向谁去“尽节”呢?他们对他的“桂系”是深恶痛绝的;他的“桂系”,对他们也痛绝深恶。拆伙了,“党”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。

李宗仁也是能言善辩的。这样一想“落叶归根”,也就是无限的光明正大了。

但是促使李宗仁先生立刻卷铺盖,还有个第三种原因——郭德洁夫人发现了癌症!这就是个晴空霹雳。

1964年李夫人在医生数度检查之后,终于遵嘱住院。在病院中,她时时想起“老头子一人在家,如何生活?”越想越不自安,一次在午夜之后,乘护士小姐不备之际,她披衣而起,溜出医院,叫了部计程车,径自返家。这位失踪的女病人,曾引起病院中一阵骚乱;但是她既开溜之后,决定再也不回去了。

郭德洁原是一位美人,衣着一向整齐清洁。她虽不浓妆艳抹,但是淡淡梳妆薄薄衣;虽是半老徐娘,犹自仪态翩翩。纵在身罹绝症之时,仍然轻蜜浅笑,不见愁容。英雄儿女,硬是不愧为顶刮刮的“第一夫人”!

她在真正的“年方二八”——十五虽有余,十六尚不足的豆蔻年华,便被那战功赫赫的青年将领、李旅长,在桂平县的城门楼上,居高临下地看中了。他原是和一位“拍马屁的营长”,躲在城门楼之上,好奇地偷看美人的。可是“一看之下,便再也忍不住了!”(这句话是李公乘夫人去香港探母之时,和我一起烧“火锅”时,亲口含笑告我的。)因此将心一横,停妻再娶,郭美人便是李旅长的“平头”夫人了。

她原是位木匠的女儿,出嫁之前还在小学读书——那时革命风气弥漫,小学生是时常“出队”游行的。在这游行队伍之前掌旗的便是她。虽是一位小家碧玉,然天生丽质,心性聪明,年未满二十,便着长靴、骑骏马,率领“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广西妇女工作队”,随军北伐了。北伐期中的第七军,真是所向披靡、战功彪炳。那穿插于枪林弹雨之中的南国佳人、芙蓉小队,尤使三军平添颜色。

从“旅长娘子”做到“第一夫人”,郭德洁言谈接应,均能不失大体。在纽约期间,我看她与洋人酬对,英语亦清晰可用。笑谈之间,不洋不土。平时她也是很有精力的。烹调洗浆之外,开着部老林肯,东驰西突,随心所欲;她那土老儿的丈夫,只好坐在一旁,听候指挥……可恨造物不仁,这样一位活生生的中年夫人,顿罹痼疾;和平安乐的李府,不出数月,便景物全非!

1965年初夏的一个深夜,我独自开车送李宗仁先生回寓。时风雨大作。驶过华盛顿大桥之上,我的逾龄老车,颠簸殊甚。这时李公忽然转过身来告我说,据医师密告,他夫人只有六个月的生命了。言下殊为凄凉。

我凄然反问:“德公,您今后作何打算呢?”他说他太太已不能烧饭了。为着吃饭方便计,他们恐怕只能搬到他开餐馆的“舅爷”家附近去住,好就近在餐馆寄食。我知道李夫人有位兄弟在瑞士开餐馆,我想他们不久将要搬往瑞士去住了。殊不知那次竟是我和李宗仁先生最后一次的晤面,今日思之,仍觉十分凄恻也。

那时———1965年——正是我在哥大最忙乱的年份。图书馆内杂事如毛。我周日工作繁忙,是断然没有工夫回家午餐的,可是就在我送李先生深夜返寓的几天之内,一次不知何故忽然返家午餐,餐后正拟闲坐休息片刻,突然间铃大响,有客来访。开门竟是郭德洁夫人,含笑而来。她虽然有点清癯,然衣履整洁,态度谦和,固与往日无异。

李夫人没有事前打电话,便翩然来访,这是前所未有的事;也使我夫妇二人受宠若惊。我们问她何以突然光临,她说是她儿子志圣开车送她去看医生,路过我处,所以顺便来看看我们。志圣则因无处停车,只好在车中坐候,由她一人单独上楼来访。

她看来不像重病在身;和我们亦如往昔地有说有笑,谈了个把钟头,才依依不舍而别。这是我夫妇和她的最后一晤。两个星期以后,我们才恍然大悟——李夫人此次来访,是特地来向我们道别;也是永诀了!

归国后,纽约各报与电视,已同时以头条新闻报出了7月20日李氏专机飞抵北京的消息;接着便是毛、周等欢宴的场面。举世哄传,这位过了气的“李代总统”,旦夕之间,又变成了国际新闻人物。

这时在纽约与李宗仁一向很接近的人,最感紧张的莫过于甘介侯先生了。因为美国“联邦调查局”要追查李氏与北京之间的“搭线人”(middleman)。各报并盛传在李家经常出入的还有几位“共产党员”。此时正是美国害恐共病最严重的时期。为追寻共党,麦卡锡参议员所搞的白色恐怖,在知识分子之间,余悸犹存,而甘介侯与当年执政的共和党又有前隙,因此恐惶尤甚。

原来当国民政府在大陆上溃退时期,蒋、李两派人物在美国争取“美援”的活动,都有其“一边倒”的政策——蒋派专交共和党;李派则专交民主党。甘介侯那时身任“李代总统驻美特派员”,便是搞民主党活动的中坚人物。

在中国大陆政权易手之后,共和党人为打击政敌,便要追查民主党执政时期“失去中国”的责任,庶几以“通共卖国”的罪名来对付民主党中的官僚、政客与职业外交人员。如此则甘介侯自然是最好的见证了。他们要使甘介侯对民主党官员,反咬一口,乃不惜用尽一切利诱威胁的手段,来套甘某入彀,以便使其去国会挺身作证,这样他们的政敌,就要锒铛入狱了。幸好甘氏亦老于斯道,未入圈套。

而甘氏开罪于共和党更严重的一次,则是对艾森豪威尔总统的有辱君命。

据李宗仁告我,某次艾森豪威尔的幕后大员,纽约州长杜威,约其密谈,谓有要事相商。李以不谙英语,乃遣甘介侯为全权代表。原来艾帅为防台湾落入中共之手,而又嫌台湾的“独裁”,因有意“送李代总统回台,重握政权”云云。杜威言外之意,艾总统有意在台湾策动一武装政变,然后乘机送李宗仁返台“从事民主改革”。杜威因以此不存记录的密谈,劝李宗仁合作,共成大事。

当李氏事后把这一惊心动魄的密议告我之时,我问他当时的反应如何。李说他既在美国作难民,自然不便与美国当局公开闹翻,所以他就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。

李并感慨地告我:美国人所批评蒋先生的那几点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;他和蒋氏针锋相对地斗了几十年,也是事实,“但是要我借重美国人来把蒋先生搞掉,这一点我不能做……”

李宗仁当然也知道,做美国人的傀儡,并不比做日本人的傀儡更好受!

后来李氏回大陆,在新闻记者招待会上,也曾暗喻此事,但未提杜威之名。那时的退休总统艾森豪威尔闻讯大怒,因亦隔洋与李氏对骂。他说李宗仁在扯个“黑色大谎”!但据笔者所知,“谎”则有之,不过说这“谎”的是李宗仁或是艾森豪威尔,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。

(摘自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《史学与文学》,唐德刚 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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